黄文静陪父母一起工作。受访者供图
过去24年来,很少有人知道广东韶关的黄文静家究竟是做什么的。
本来差一点,她就能拥有一个做点心的爸爸。无奈从她出生后,他就转了行,工作时一身臭味。爸爸干活时,读小学的黄文静总是站得远远的。
她的妈妈也随时可能消失。比如包粽子包到一半,接到一通电话,妈妈拿上工具就走了,干完回来再接着包。
在其他同学的爸妈“在什么公司工作”的氛围下,自己家的这份工作,她觉得“和捡垃圾的没什么区别”。反正她从来没告诉过班上任何一个同学,她的爸爸是抽化粪池的,妈妈是通厕所的。
小学班主任家里的厕所堵了,把黄文静私下叫过去问:你爸是不是通厕所的?
“不是吧,谁说的。”她装糊涂。老师说,是你哥说的。
黄文静坐在爸爸的吸污车上。受访者供图
她回家跟老实的二哥打了一架。“他也觉得自己做错了,后悔得不得了。”黄文静说,这原本是黄家3个孩子共同的秘密。
到了她读五年级的时候,在广东韶关四处派发“专车吸粪”名片的父亲黄永鸿发现,自己很难再把女儿叫出去陪他干活了。从那时开始,此后10年,黄文静都没有坐过父亲那辆弥漫着臭味的吸污车。
直到今年,她拍了一系列视频,把这个秘密公开了:她的爸爸有时会钻到化粪池里去清沙,当他出来的时候,头上、脸上,都沾了粪水。
过去20多年,在共同的生活目标下,黄家人很少面对面地讨论这份职业的“不光彩”。“好像大家都心有灵犀,我爸妈害怕伤到我们的自尊心,我们也怕伤到自己的自尊心。”黄文静说。
黄永鸿记得,两个儿子上了初中,终于开口跟他商量:能不能换份工作。他认真考虑过,但觉得自己“文化水平太低”,“就怕干其他的又干不好,到时候(供)他们读书出什么问题”。
20世纪90年代,他初中辍学从山里出来,进玩具厂干一天能挣7元,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一天挣20元,做点心学徒时也差不多。唯独做疏通,通一个厕所就是50元。“有时候一天通几个,你想一下。”黄永鸿说。
黄文静记得父亲提起过自己的同学聚会,“说人家都穿得很好,又说是什么公司老板之类的,他全程都没有发言,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是一类人”。
黄文静和爸爸在吸污车上。受访者供图
工作时,有人不愿意他把吸污车停在路边,张口就是“你一个搞厕所的……”有次管道破裂,污水溅到路人身上,被人指着鼻子骂,黄永鸿也很少吭声,他说自己“尽量不生气”。
干完活,他会开着车去水边捞小鱼,回去喂家里的乌龟。黄永鸿养了100多只龟——包括从化粪池里捞出来的一只,还有4只鸟、两只猫。他几乎在天台打造了一个生态园,里面的三角梅开得极盛,各式各样的花盆装饰在鱼池之间。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时间,他都在装点这里。
“我爸常年都是这样子,看不到哪一天他会很沮丧,他说不开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”黄文静说。对3个孩子,他有时这样安慰:“我们没办法,读书没读到,你们就读多一点文化,就不用干我们这些活。”
掏粪20多年,把孩子们养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去年,在深圳工作的黄文静又发起一次讨论,认为父母年纪大了,可以做点轻松体面的工作,更重要的是,3个孩子都要考虑找对象的问题,害怕对方嫌弃“你家是做这个的”。她过去跟历任男友都这样说:“我爸是做工程的。”
这次讨论依然没有推动什么改变。如黄永鸿所说,“人好多时候,由不得自己走哪个路,你走开了,就要走那个路”。更何况家里前几年刚盖新房,还有些欠款未还。他开着吸污车,总在盘算哪条街上有几个化粪池很久没抽了,“怎么还不堵?”
“回想以前,自己的决定也不想父母去干涉,为什么我现在要做同样的事情。”黄文静说。即便她带着文身、打着唇钉回家,父亲也没有强硬地干涉过。
“一开始是不接受的。”黄永鸿说,他担心这文身影响女儿嫁人,但实际上,他挺喜欢看人在身上文点图案,只不过自己干服务业,“要进人家里的,搞一个(文身影响)不好”。
去年,黄文静的工作遭遇瓶颈,她辞职回家,想休息一段时间。黄永鸿也接受。“她已经成年了,她有她的思想。”
有一次,为了搭便车去找朋友,黄永鸿在去干活的路上捎了女儿一程。她爬上那辆黄色吸污车的副驾驶位,发现视野很宽阔,“觉得很酷”。但当车子开出去的时候,她就默默地把窗户摇了上去——尽管玻璃是透明的。
父亲真正工作的场面,和她小时候想象的不太一样。有些雇主会给他倒水,问好,寒暄几句。“说说笑笑的,(雇主)也不会觉得他这个职业的人,不能跟自己去交谈,对我爸是很尊重的。”
20多年来,黄永鸿的吸污车几乎开过了韶关市的每条街道,餐馆、学校、银行、监狱……有人的地方就有污物。有些雇主会在酷暑时拉根电线在外面,把风扇插上,给他干活时吹。还有雇主留他喝茶,让他用掏过污物的手举起自家的茶杯,客气地表达感谢。黄永鸿打趣说:“收了钱的,不要谢。”对方说,“收了钱,也要谢!”
穿梭于具体的市民生活中,黄永鸿认为,他其实得到了许多尊重。发现这种尊重,也使黄文静感到了一丝放松:“那一刻我就觉得,一个外人都能这样,我凭什么去嫌弃我自己的爸爸。”
她把手机摄像头转向父亲,记录他工作的日常,并试着发了一期视频。她担心会有恶意的评论,“害怕大家看不起这个工作”。但在那期视频里,网友用“最美工作者”“城市英雄”一类的词评价父亲,并称她为“一百分小孩”。
她开始下手去做,帮点力所能及的忙。最先受到挑战的是力气和忍受异味的能力。用铁棍把稠密的污物搅松,或是扛送吸污管,都让她起初几天的肩膀酸痛无比。为了方便干活,她把美甲剪短了一点。而臭味,简直是扑面而来,让她本能地作呕。污物容易沾得到处都是,她回家把干活的衣服都扔了,“手都想捐了”。
黄永鸿开玩笑说,新手要先拿个盒饭在化粪池旁边吃,吃得香的才能入行。这的确成了他们现在的日常。黄文静有时候会去打包两份肠粉,回来蹲在吸污车旁吃。她觉得自己适应得还算快,“这个味道伴随了我的童年,可能有点免疫了”。
跟着爸爸体验工作,她能做的不多,但能看到许多。比如他蹲在地上干活时后背上的汗。也能发现一些细节——他的嘴巴只要嘟起来,就说明现在非常专注。黄永鸿在工作结束时,会习惯性地帮雇主把卫生清理好,因为担心对方找不到愿意处理这种污秽的保洁。“给我教数学的时候教几次不会就要揍我了,跟客户怎么那么有耐心?”黄文静纳闷。
父女俩正在重新创造这份工作的面貌。黄文静买了个文字贴纸贴在吸污车上:“忘了他吧,我掏粪养你。”她用“黄金池”形容化粪池,抽污是“抽金”,自己的工作服则是“粪围感穿搭”。他们嘻嘻哈哈,经常在工作中自我调侃。
“我从未想过要以这种‘行为’去博眼球,因为常人难以理解的场景,是我成长岁月里最熟悉的日常。”黄文静说,“分享与父亲的点滴,是希望把他身上的乐观与温情传递给大家。”
无论生活还是工作,他们正在逐渐获得关注。在回老家的车上,黄永鸿穿着平日里很少穿的干净衣服,有点担忧地琢磨:这些视频会不会被老同学看到?村里除了近亲友,还没有人知道他是“搞厕所的”。
在韶关,也很少有客户知道,“搞厕所的”黄永鸿并不是他的本名,只是名片上那么写。他说至少有一半的同行都是用匿名。他的真名是黄伟锋。
黄伟锋小时候梦想当一名画家,老家的墙上现在还留着他画的画。虽然没有如愿以偿,他还是成了女儿镜头里的主人公。只有掏粪的黄伟锋,才是黄文静的爸爸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杜佳冰 来源:中国青年报
2025年07月02日 06版